中国文字本有进步成一种字母之可能,盖形声假借都是可由以引出字母之原动力(即以欧洲字母第一个论,A(V)形则牛头,读则阿勒弗,赛米提语“牛”之义。这个象形的字后来为人借来标一切的“阿”音,以下字母均仿此。又如楔形文字用以记亚叙里亚波斯古语者,每每一面记声,一面附以类标,颇似中国之形声)。或者当时没有这层需要,又因这个非字母的文字发达到甚完备的地步,且适宜于笼罩各方的读音,所以虽然梵文入了中国便有反切,却不生字母(三十六字母实非字母,乃声类而已)。这个非标音的文字(只就大体言其非标音)最初自然也是用来记言,但以非标音之故,可以只记言辞之整简而不记音素之曲者。更因这个原故,容易把一句话中的词只拣出几个重要的来记下,而略去其他,形成一种“电报语法”。又或者古来文书之耗费甚大,骨既不见得是一件很贱的东西,刻骨的镞石或铜刀尤不能是一件甚贱的器具。不记语音之一件特质,加上些物质的限制,可以使得文书之作用但等于符信,而不等于记言。中国最早文书之可见者,是殷代甲骨文,文法甚简。我们断不能从这里做结论,以为当时的语言不复杂,因为甚多的文法助词及文法变化可因这种记载法省略了去。又假如殷商之际是一个民族的变化,殷周非同一的民族。不说一种的语言,周人固可把殷人的文字拿来写自己的话,只要向殷人借用了若干文化名词,如日本语中之音读字,便可把这层文同语异的痕迹在千年后研究书缺简脱者之心中泯灭了。这个可能的设定,固是研究中国最早语言的一大难题,且这样文字的记言,大可影响到后来著述文中之公式及文法。譬如《春秋》一书,那样的记事法,只是把一件事标出了一个目;又如《论语》一书,那样的记言法,只是把一片议论标出了一个断语,岂是古人于事的观念但如《春秋》之无节无绪,古人于言的观念但如《论语》之无头无尾,实在因为当时文书之用很受物质的限制,于言于事但标其目,以备遗忘,其中端委,仍然凭托口传以行。所以事迹经久远之后,完全泯灭,而有公羊之各种推测:话言经流传之后,不能了解,而有“丧欲速贫死欲速朽”之直接解释,成了“非君子之言”,须待有若为之说明原委(此节出《檀弓》,然与《论语》“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 易也宁戚”应有关系)。这正因《春秋》之著于竹帛,作用等于殷人之刻事于骨片之上,《论语》之记录方法,等于子张之书所闻于绅,绅上是写不出长篇大论的。若我们因为看到《论语》甚简,以为当时话言便如此简,是错误的:第一,语言本不能如此简,简到无头无尾,不知所指。第二,孟子生去孔子时不及二百年,孟子的话已经有那样的鱼龙曼衍。二百年中,并无民族的变化,语言决不会有这样大的剧烈变化。所以战国的文书之繁,当是由于文书工具必有新开展,竹帛刀漆之用比以前贱得多,所以可以把话语充分的写下。若春秋时,除去王公典诰之外,是不能享受这种利益的。最初的文书因受物质的限制而从简,这种文书为后人诵习之故,使得后人的文言中竟模仿这一种的简法,于是早年物质的限制,及非标音之性质,竟成了影响后人文法的大力量。试看《尚书》中比较可信的几篇,语法甚复杂,战国时专记语言的子家,语言也很漫长(如《庄子》中数篇及《孟子》等),只有从荀卿子起,才以诵习诗书经传成文章,汉儒更甚,荀卿汉儒的文章在语法上是单简得多了。这岂不是古来因受各种限制而成的文书上之简词,影响到后人,变为制作的模范呢?虽直接所影响的本来不过是文言,然文言散入一般语言内之一种趋势,随时都有,于是这个影响以这样的间接作用而更散入一般语言中,成为一种使语成简之力量。汉字虽和汉语是两事,然汉字之作用影响到汉语,有如这样子的(如《论语》“君君、臣臣、父父、子子”上一词是动词,下一词是名词。又如《荀子》“信信信也”,第一字是动词,第二字是名词,第三字是容词而为“指言”(Predicate)之用,如果当时人说话便把这三个字读成一样,恐怕没有人懂。然书写上既无分别,后来至少在文言中见其合同的影响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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