至掌灯时分,宝玉只喝了两口汤,便昏昏沉沉的睡去。接着周瑞媳妇、吴新登媳妇、郑好时媳妇,这几个有年纪常往来的,听见宝玉捱了打,也都进来。袭人忙迎出来,悄悄的笑道:“婶婶们来迟了一步,二爷才睡着了。”说着,一面带他们到那边房里坐了,倒茶与他们吃。那几个媳妇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,向袭人说:“等二爷醒了,你替我们说罢。”袭人答应了,送他们出去。刚要回来,只见王夫人使个婆子来,口称:“太太叫一个跟二爷的人呢。”袭人见说,想了一想,便回身悄悄的告诉晴雯、麝月、檀云、秋纹等说:“太太叫人。你们好生在房里,我去了就来。”说毕,同那婆子一迳出了园子,来至上房。王夫人正坐在凉榻上,摇着芭蕉扇子,见他来了,说道:“你不管叫个谁来也罢了。你又丢了他来了,谁服侍他呢?”袭人见说,忙陪笑回道:“二爷才睡安稳了。那四五个丫头如今也好了,会服侍二爷了。太太请放心。恐怕太太有什么话吩咐,打发他们来,一时听不明白,倒耽误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也没甚话,白问问他这会子疼的怎么样。”袭人道:“宝姑娘送去的药,我给二爷敷上了,比先好些了。先疼的躺不稳,这会子都睡沉了,可见好些了。”王夫人又问:“吃了什么没有?”袭人道:“老太太给的一碗汤,喝了两口,只嚷干渴,要吃酸梅汤。我想着酸梅是个收敛的东西,才刚挨了打,又不许叫喊,自然急的那热毒热血未免不存在心里;倘或吃下这个去,激在心里,再弄出大病来,可怎么样呢。因此,我劝了半天,才没吃,只拿那糖腌的玫瑰卤子和了吃。吃了半碗,又嫌吃絮了,不香甜。”王夫人道:“嗳哟,你不该早来和我说!前儿有人送了两瓶子香露来,原要给他点子的,我怕胡糟蹋了,就没给。既是他嫌那些玫瑰膏子絮烦,把这个拿两瓶子去。一碗水里只用挑一茶匙儿,就香的了不得呢。”说着,就唤彩云来,把前儿的那几瓶香露拿了来。袭人道:“只拿两瓶来罢,多了也白糟蹋。等不够再要,再来取也是一样。”彩云听说,去了半日,果然拿了两瓶来,付与袭人。袭人看时,只见两个玻璃小瓶,却有三寸大小,上面螺丝银盖,鹅黄签上写着“木樨清露”,那一个写着“玫瑰清露”。袭人笑道:“好金贵东西!这么个小瓶儿,能有多少。”王夫人道:“那是进上的。你没看见鹅黄签子。你好生替他收着,别糟蹋了。”袭人答应着,方要走时,王夫人又叫:“站着,我想起一句话来问你。”袭人忙又回来。王夫人见房内无人,便问道:“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挨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,你可听见这个了?你要听见,你告诉我听听,我也不吵出来,教人知道是你说的。”袭人道:“我倒没听见这话。为二爷霸占着戏子,人家来和老爷要,为这个打的。”王夫人摇头,说道:“也为这个,还有别的原故。”袭人道:“别的原故,实在不知道了。我今儿在太太跟前大胆说句不知好歹的话。论理——”说了半截,忙又咽住。王夫人道:“你只管说。”袭人笑道:“太太别生气,我就说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我有什么生气的,你只管说来。”袭人道:“论理,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;若老爷再不管,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。”王夫人一闻此言,便合掌念声“阿弥陀佛!”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“我的儿!亏了你也明白这话,和我的心一样。我何曾不知道管儿子。先时你珠大爷在,我是怎么样管他,难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!只是有个原故:如今我想,我已经快五十岁的人,通共剩了他一个,他又长的单弱,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;若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,或是老太太气坏了,那时上下不安,岂不倒坏了,所以就纵坏了他。我常常搿着口儿劝一阵,说一阵,气的骂一阵,哭一阵,彼时他好,过后儿还是不相干,端的吃了亏才罢了。若打坏了,将来我靠谁呢。”说着,由不得滚下泪来。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感,自己也不觉伤了心,陪着落泪。又道:“二爷是太太养的,岂不心疼。便是我们做下人的,服侍一场,大家落个平安,也算是造化了。要这样起来,连平安都不能了。那一日,那一时,我不劝二爷,只是再劝不醒。偏生那些人又肯亲近他,也怨不得他这样。总是我们劝的倒不好了。今儿太太提起这话来,我还记挂着一件事,每要来回太太,讨太太个主意;只是我怕太太疑心,不但我的话白说了,且连葬身之地都没了。”王夫人听了这话内有因,忙问道:“我的儿,你有话只管说。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背后都夸你,我只说你不过是在宝玉身上留心,或是诸人跟前和气,这些小意思好;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,正和我的想头一样。你有什么,只管说什么,只别叫别人知道就是了。”袭人道:“我也没什么别的说,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,怎么变个法儿,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。”王夫人听了,吃一大惊,忙拉了袭人的手,问道:“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?”袭人忙回道:“太太别多心,并没有这话。不过是我的小见识:如今二爷也大了,里头姑娘们也大了,——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,——虽说是姊妹们,到底是男女之分,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,由不得叫人悬心;便是外人看着,也不像一家子的事。俗语说的:‘没事常思有事',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事,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,有心人看见,当作有心事,反说坏了。只是预先不防着,断然不好。二爷素日性格,太太是知道的,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。倘或不防前后,错了一点半点,不论真假,人多口杂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,心顺了,说的比菩萨还好;心不顺,就贬的连畜牲不如。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,不过大家直过没事;若要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,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,罪有万重,都是平常小事,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。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。俗语又说:‘君子防未然',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。太太事情多,一时固然想不到。我们想不到则可;既想到了,若不回明太太,罪越重了。近来我为这事,日夜悬心,又不好说与人,惟有灯知道罢了。”王夫人听了这话,如雷轰电掣的一般,正触了金钏儿之事,心内越发感爱袭人不尽,忙笑道:“我的儿,你竟有这个心胸,想的这样周全。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,只是这几次有事就忘了。你今儿这一番话提醒了我。难为你成全我娘儿两个名声体面,真真我竟不知道你这样好。——罢了,你且去罢,我自有道理。只是还有一句话:你今既说了这样的话,我就把他交给你了,好歹留心。保全了他,就是保全了我。我自然不辜负你。”袭人连连答应着去了。回来正值宝玉睡醒,袭人回明香露之事,宝玉喜不自禁,即命调来尝试,果然香妙非常。因心下记挂着黛玉,满心里要打发人去,只是怕袭人,便设一法,先使袭人往宝钗那里去借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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